“家什”，家家都有，无非多点少点。桌椅板凳、箱子橱柜、锅炉缸灶碗筷瓢盆、衣裳被，统统都是。

但老杭州人观念里，“家什”就是“家产”。范围还包括房子、田地，甚至债权，等等。杭州人的“家什”，是神圣的，只能增加，不好减少。“家什”一点点在增加，说明这户人家的家产在不断地壮大，是户好人家。反过来，“家什”减少，就是家道中落了。

这其中，彭埠的宝香姆娘就是位十足“正能量人物”的代表。年轻时的宝香拿起针线会做鞋，种菜割草剥络麻等农活，拿得起放得下，样样做在前。当时多少小伙子看中她，抢着要同她找对象。

想不到，宝香偏偏看相了“长子友兴”。

“长子友兴”无非个子高一点，人本分一点，但兄弟姐妹七个，吃口多，家里条件差，穷得叮当响。1962年，“三年困难时期”刚过，宝香走进了友兴家的草舍，算结婚了。

宝香生下小明、小红，友兴爸请来娘舅亲姨做主，给友兴同兄弟分了家。友兴分得一间草舍，几只碗、盆，他们结婚新房里的床、马桶、衣裳、棉被、箱子，属他们的自有财产，归了友兴，但要负担结婚时花费欠下的125块钱的债务。这些就是宝香、友兴成家的第一笔“家什”。

刚刚分家，一穷二白，“萝卜一个”。一户人家总要开火仓，友兴寻了一个破缸，请人糊了个“缸缸头灶”。队长好心，不知道哪里弄来一张骨牌凳，给他们吃饭当桌子用。穷人家的东西不多，再小的东西也值钱。一天晚上，宝香一家吃完夜饭，一只洋铁碗忘记拿进门。第二天一早，洋铁碗不知道给谁拿去了，宝香心疼得很。但夫妻俩知道，只要自己勤劳，“家什”会多的，条件会好的。

那时的彭埠还是杭州的城郊乡村。夫妻俩生产队工分一分不肯落后，还起早摸黑种好自留地。种好的菜挑到七堡卖，贴补家用。友兴在草舍边搭了个草棚，宝香抓来一只羊一只猪，挣起了“坐棚工分”。到年底，猪卖掉，再凑一点钱，把债务还清。还买来一张旧的八仙桌，这样一家四口可以像像样样坐在桌子上吃饭了。

第二年，宝香家买进一辆永久牌重磅脚踏车。友兴用它装了自留地的菜，起早骑到瓶窑闲林埠，卖个高价。所以，人家一篮菜卖6块钱，友兴能卖10块。等手头又有了点活络铜钿，宝香买进一部蝴蝶牌洋车（缝纫机 )。宝香聪明，拜“裁缝阿珍”做师傅，学会了做衣裳。宝香白天生产队做活，晚上给人家做衣裳。邻居们都说：“宝香会挣钞票。”随着宝香家收入的提高，“家什”也在不断增添。宝香感觉一间草舍太小了，想改大。于是，搭起了三间高级草舍。

小明、小红大了，全家睡在一张床上，有点拥挤。邻居“木匠阿富”在笕桥木器厂上班，他通知宝香，这几天厂里做了几张洋式床，价格便宜。宝香就走到笕桥厂门口排队，排了一个通宵总算买进一张新床。新床进门，宝香笑了整整一天，连新床散发的油漆味都像雪花膏一样好闻，香。

宝香家经济条件一天天好起来，日子好像从梢吃甘蔗——一节比一节甜。粉碎“四人帮”那一年，宝香家拆了草舍，在彭埠当地盖起三间瓦房；请来红五月大名鼎鼎的灶头师傅冯守文打起大灶头；添置了大衣橱，让呢制服、“的确良”高级衣裳有了挂的地方；小明、小红读书读好到工厂工作，友兴给兄妹俩各买了一部26寸的“凤凰牌”和“安琪儿”自行车。宝香叫国生帮忙，弄来一张电视机票，买来一部电视机。虽是12寸的黑白电视机，但是在生产队里，稀奇。每到晚上，宝香家像生产队里开大会，大家都拿着椅子凳子，一起来看电视。

之后，平房改楼房，家具、电器进一步翻新。新房子造好，新家具、新电器进门，那些旧东西怎么办？旧东西用了几十年，就像家里人一样，有感情，扔掉又心疼。不扔，又没用。

那一年，友兴去世，小明扔掉了脚踏车等一些的旧东西。后来，小明把楼房改建成别墅，给老妈一个房间。锃亮的铝合金玻璃窗、雪白的乳胶漆墙壁、暗红的实木地板，小明早就买好了新床新家具。那些老式床和旧家具，只能扔掉。

不过，那部蝴蝶牌洋车，宝香总是不肯扔掉。宝香对它太有感情了，毕竟跟了自己几十年。宝香总说：“这是‘家什’，扔不得的。‘家什’总要留一样的。”宝香最“值钿”( 疼爱 ) 的孙女佳佳来劝奶奶，说：“奶奶，现在又不像以前。现在衣裳都是买的，不用做。也不用缝补衣裳，洋车用不着了！”宝香没有说话，却眼泪汪汪。佳佳看到奶奶这样，只好不劝了。这样，直到拆迁，小明一家到外面去过渡，宝香都带着那部洋车。

三年后，宝香所在社区的安置小区落成。回迁前，小明带宝香去参观新小区。安置小区在钱塘江边，都是二十多层的高楼房，楼下绿树成荫，花红草绿。树下凉亭石凳 , 就像西湖边的公园。宝香看了，笑得嘴巴都合不拢，不停说：“想不到我一个老太太，还会住上这么好的高楼房。”

那天，一家人吃晚饭时，说起即将住进新房子，又说到那部洋车。佳佳劝奶奶，说：“奶奶，扔掉没用的旧东西 , 不是扔‘家什’。我们现在家里新东西不是添了这么多？不光有几套房子好分,还有汽车、手机、电脑、电视机、空调，这些不是新‘家什’吗？所以，新时代有新时代的‘家什’。”

宝香这次想通了：“好，就听你们的，洋车随你们处理。老古话说的好，‘旧的不去，新的不来’。”